「神啊,感謝你,我不是別人。」

生活就是用一种焦虑代替另一种焦虑的过程。

身份的焦虑-阿兰·德波顿
第一部分 焦虑起因
第一章 渴求身份
2019-05-31
身份的焦虑是我们对自己在世界中地位的担忧。 2019-05-31
我们的“自我”或自我形象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断充入他人的爱戴才能保持形状,而他人对我们的忽略则会轻而易举地把它扎破。因此,惟有外界对我们表示尊敬的种种迹象才能帮助我们获得对自己的良好感觉。 2019-05-31
历史证明,社会保障了生活的基本需求之际,就是身份的焦虑滋生之时。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总爱拿自己的成就与被我们认为是同一层面的人相比较,身份的焦虑便缘此而生了。
2019-05-31
现今,身份的焦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因为每个人获取成功(性爱的成功、经济的成功和职业的成功)的可能性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要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失败者”,我们必须期望更多的东西。我们每时每刻都被成功人士的故事所包围。然而回顾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在绝大多数时代里,人们的主导思想与之完全相反:对生活抱以很低的期待不仅正常,而且明智。仅有极少数的人立志追求财富与成就。就大多数人而言,他们知道自己活在世上就是为人奴役、逆来顺受。即使是今天,我们攀上社会顶层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我们很难获得能与比尔·盖茨一较高下的成功,就如同一个17世纪的人想获得路易十四那样的权力是痴人说梦一样。然而不幸的是,现在的人们觉得这一切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这种想法来自于每个人阅读的杂志。事实上,如果谁没有为了实现这一切而全力以赴,那才是世间最荒唐无稽的事情。
2019-05-31
身份 ——指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源出于拉丁语statum(拉丁语stare的过去分词形式,意思是站立),即地位。 ——狭义上指个人在团体中法定或职业的地位(如已婚、中尉等)。而广义上——即本书所采用的意义——指个人在他人眼中的价值和重要性。
2019-05-31
——不同的社会将不同的人群看作是有身份的:猎人、斗士、古老家族、牧师、骑士、生育力强的女性。从1776年起,西方(一个模糊但仍能为人理解的有争论的地域概念)渐渐把经济成就同身份联系起来。
2019-05-31
身份的焦虑 ——身份的焦虑是一种担忧。担忧我们处在无法与社会设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险中,从而被夺去尊严和尊重,这种担忧的破坏力足以摧毁我们生活的松紧度;以及担忧我们当下所处的社会等级过于平庸,或者会堕至更低的等级。
2019-05-31
如同承认自己嫉妒别人一样(这与焦虑情绪相联系),表现出自己焦虑的程度在社交中是一种轻率之举,因此,反映内心变化的外部迹象并不显著,通常仅限于在听到别人的成就之后露出关切的眼神、尴尬的微笑或者过长的沉默。
2019-05-31
——随失败而来的是耻辱感:一种腐蚀性的意识产生了,那就是我们没能使世界信服我们自身的价值,并因而获到怨恨成功者且自惭形秽的境地。 第一章 渴求身份 2019-05-31
衣食一旦无忧,累积的财物、掌控的权力就不再是我们在社会等级中追求成功的关键要素,我们开始在意的其实是显耀的身份为我们赢得的“爱”。金钱、名声和影响只能视为“爱”的表征——或者是获取爱的途径——而非终极目标。 2019-05-31
也许我们应该同时在家庭、两性和社会三种范畴中寻求爱的定义,把它视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尊重,以及对其存在的关注。获得他人的爱就是让我们感到自己被关注——注意到我们的出现,记住我们的名字,倾听我们的意见,宽宥我们的过失,照顾我们的需求。因为这一切,我们快乐地活着。
2019-05-31
亚当·斯密在他的《道德情操论》(1759)中说: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到底为了什么呢?所有这些贪婪和欲望,所有这些对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难道是为了满足自然的需求?如果是这样,最底层的劳动者的收入也足以满足人的自然需求。那么人类的一切被称为‘改善生存状况’的伟大目的的价值何在?” “被他人注意、被他人关怀,得到他人的同情、赞美和支持,这就是我们想要从一切行为中得到的价值。富有的人忘情于财富,是因为财富能够自然而然地为他吸引世界的目光。穷人则完全相反,他们以贫穷为耻。他们感觉到自己生活在世界的目光之外。一旦感到自己被世界所忽略,人类天性中最强烈的欲望将必然难以得到满足。穷人进出家门都不为人所注意,即使在闹市,他也会像独处在家一样默默无闻。而名流显贵们则不然,他们一直为世界所瞩目。所有的人都渴望能够一睹尊颜。他们的行为成为公众关心的对象。他们的片言只语、举手投足都不会被人忽略。”
2019-05-31
每一个成年人的生活可以说包含着两个关于爱的故事。第一个就是追求性爱的故事,这个故事已经广为人知,并且得到人们详尽的描述,构成了音乐和文学的根本主题,被社会普遍接受和赞颂。第二个就是追求来自世界之爱的故事,这一故事更为隐蔽、更加让人难为情。人们提到它的时候往往采用刻薄的、讽刺的语言,好像只有那些生性嫉妒和有心理缺陷的人才会产生这样的需求,或干脆把对身份的追求简单地解释为对财富的追求。但第二个关于爱的故事在强烈程度上一点不亚于第一个,在复杂性、重要性和普遍性上也是如此,而且一旦失败,所导致的痛苦不会比第一个少。在第二个故事中也有令人心碎的时候,这一点可以从那些被世界定义为小人物的人们空洞、绝望的眼神中得到证明。
2019-05-31
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1890)中写道: “如果可行,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莫过如此:给他自由,让他在社会上逍游,却又视之如无物,完全不给他丝毫的关注。当他出现时,其他的人甚至都不愿稍稍侧身示意;当他讲话时,无人回应,也无人在意他的任何举止。如果我们周围每一个人见到我们时都视若无睹,根本就忽略我们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我们心里就会充满愤怒,我们就能感觉到一种强烈而又莫名的绝望,相对于这种折磨,残酷的体罚将变成一种解脱。”
2019-05-31
他人对我们的关注之所以如此重要,主要原因便在于人类对自身价值的判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确定性——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我们的自我感觉和自我认同完全受制于周围的人对我们的评价。 2019-05-31
然而,我们对自己特性和品质的认识总是在一些相互矛盾的评价中飘忽不定。一会儿觉得自己聪明机巧、幽默风趣、一言九鼎,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蠢笨如牛、了无情趣、一钱不值,在这种摇摆无定的情状下,我们对自身价值的判断完全受制于社会的态度——若得褒扬,我们就会感觉良好;反之,则痛不欲生。仿佛我们对他人的情感负有亏欠似的。
2019-05-31
我们的“自我”或自我认知可以用一只漏气的气球来作比方——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他人的爱(对于气球而言,便是源源不断的氦气)来填充自己的内心,而经不起哪怕是针尖麦芒大的刺伤。
2019-05-31
从感情和物质这两方面来看,我们通常都会对自己的地位产生焦虑,这并不奇怪。我们的地位决定了我们可能赢得多少世人的爱,而世人对我们的关爱又是我们看重还是看轻自己的关键。
第二章 势利倾向
2019-06-04
一旦成年了,就意味着我们得在这满是势利鬼和冰冷面孔的世间争取一个位置,这些人的影响是使我们产生身份焦虑的关键所在。
2019-06-05
在英国,“势利”一词最早出现在19世纪20年代。据说它的产生还同当时牛津、剑桥大学的一种习惯相关。那时,牛津和剑桥大学通常会在考试名册上有意识地将普通学生同贵族子弟区分开来,习惯上在普通学生姓名旁注上“sine nobilitate”[1],简略为“s.nob”。[2]
2019-06-05
“势利者”一词的本意是指一个没有显耀身份的人。但这种词义在现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当初的意思几乎完全相反,指一个因为他人没有社会地位而瞧不起他人的人。显然,人们使用它时赋予了它很强的贬义色彩,用它来描述一种对他人的歧视,而这种歧视又是极为错误,应当受到讥讽的。
2019-06-05
威廉·萨克雷的《势利人脸谱》(1848)是最早涉及这一话题的著述之一。他在文中指出,25年来,势利者“已如铁路般延伸到英伦的每个角落。现在,在这个所谓日不落的大英帝国,你随时随地都能碰上这些势利鬼,并一眼就能认出他们”。
2019-06-05
自那以后,人们开始越来越普遍地将势利者定义为那种带有过分社会和文化偏见的人,他们可以宣称一类人、一段音乐或一种葡萄酒优于另一类。基于此种理解,势利者包括一切过分强调一定价值观念的人。
2019-06-05
然而,把势利的意义限定为判定哪些人和事值得尊重的特定方式,这样或许更为准确。势利者最明显的特征其实并非是简单的社会歧视,而是在社会地位和人的价值之间完全画上等号。
2019-06-05
与势利者相处,可以使我们恼怒,也可以使我们紧张和气馁,因为我们会感觉到内心深处的自我如此渺小,也就是说我们身份之外的自我如此渺小,我们根本无力改变势利者对我们的歧视。
2019-06-05
本质上,成人阶段的爱同幼年时期从父母那里获得的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爱并无差别,正因为如此,势利者以身份取人的做法会让我们难于接受。 我们长大成人了,我们获得的爱转而取决于我们的成就:我们得彬彬有礼,在学校必须成绩优异,而后又须在社会上获得一定的地位和声望。这些努力也许能吸引别人的注意,但其动机和渴望其实相当平实,无非就是试图找回那种我们儿时曾有过的充分的、无条件的宠爱。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努力争取的那些辉煌的成就,同儿时睁大无邪双眼,胖乎乎地坐在厨房地板上努力拼搭积木的行为并无二致。
2019-06-05
萨克雷曾指出,英国人对显耀身份和贵族特权如此看重,从英国的报纸中可见一端。英国的报纸每天谈论的不外乎是贵族及名流的地位和声望,同时暗示普通百姓生活的琐屑和无聊。
2019-06-05
深藏在我们内心的害怕其实才是势利产生的惟一根源,看清了这一点,我们也就能对势利有清楚的认识。 2019-06-05
傲慢的背后藏着的无非就是恐惧。
2019-06-05
然而,单凭个体的力量很难挣脱势利的桎梏,因为势利的病征是群体性的。年轻一代开始也许会对势利反感,但这还不足以将人类从势利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因为这很可能使他们渴望博得那些轻看他们的上层阶级的好感,因而也变得势利起来(我们可以不喜欢某些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想讨得他们的欢心)。由此可见,杰出阶层的势利观念足以影响整个社会,使所有的人为了赢取别人的爱和认可而开始热衷于那些他们原本毫无兴趣的所谓追求。 2019-06-05
长期以来,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具就可以说是一堆毫无品位的东西。它们主要的制作商是伦敦的杰克逊格雷厄姆公司,风格艳俗夸张,最具典型的就是它的橡木橱柜,柜面上雕有一群正在摘葡萄的小男孩,还有两根刻有女像的柱子和一套刻花的半露柱。当然,最过招摇的还是橱上那只60公分高的镀金公牛。
第三章 过度期望
2019-06-05
如果考虑到人们对“怎样才算足够的”判断标准中隐含的心理情愫,他们这种对“一无所有”的忧虑就并不奇怪了。我们从来就不会孤立地形成我们对事物(如财富和社会尊重)的相应期待,我们的判断必然有一个参照群体——那些我们认为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只有同他们比较,我们才能确定我们合适的期待视野。我们不可能孤立地欣赏自己拥有的东西,也不可能通过与中世纪祖先进行比较来衡量我们现在的拥有。同样,我们也不可能仅仅因为自己身处一个繁荣富足的历史时期而沾沾自喜。只有当我们所拥有的同儿时的朋友、现在的同事、我们看作朋友的人,以及在公众领域与我们身份相当的人一样多,甚至还要略多一些时,我们才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2019-06-05
我们每天都会经验到许多不平等的对待,但我们并不会因此而妒恨每一个比我们优越的人,这就是嫉妒的特别之处。有些人的生活胜过我们千倍万倍,但我们能心安无事;而另一些人一丁点的成功却能让我们耿耿于怀,寝食不安。我们妒嫉的只是和我们处在同一层次的人,即我们的比照群体。世上最难忍受的大概就是我们最亲近的朋友比我们成功。
2019-06-05
在《人性论》(1739)中,戴维·休谟这样写道: “产生这种妒忌的不是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远远不成比例,反而是我们的互相接近。一个普通的士兵对他的将领不如对军曹或班长那样妒忌,一个卓越的作家遭不到一般平庸的小文人的多大妒忌,而却遭到和他地位相近的作家的妒忌。的确,人们也许会以为越是不成比例,则在比较之下所感到的不快必然越大。但是我们可以在另一方面考虑,远远的不成比例,就切断了关系,或者使我们根本不与我们距离很远的人物比较,或者就减弱了比较的效果。” 2019-06-05
18、19世纪政治和消费生产的巨大进步尽管极大程度上改善了人类的物质生活,但同时也为人类心理造成了难言苦痛,因为同社会体制和生产进步一起伴生的还有一种全新的理想——每个人都深信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深信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去实现自己的任何理想。 在人类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主导观念却同这种新的人人平等的思想完全相左: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才是正常;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才算明智。绝大多数的人深知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只能接受剥削,而且逆来顺受,只有极少数的人渴望财富和实现自己的抱负。
2019-06-05
就是这些被压迫的底层人民也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是合理的,至少是不可改变的。在罗马帝国后期,基督教就开始传播。基督教义宣扬社会阶层之间的不平等是正常的、不可改变的,而许多的底层人民接受了这一教义,接受了社会对他们的不公。尽管基督教教义也宣扬平等的观念,但基督教政治理论家几乎都回避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了使上帝的信徒能公平地享用世间的财富,我们是否可以对世间的社会等级结构做些改革和调整?是的,在上帝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这并不表明我们在尘世就可以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平等。
2019-06-05
只有平等之观念开始深入人心,“势利”这一带有贬抑和歧视色彩的用语才可能出现。
2019-06-05
索尔兹伯里的约翰因为在《论政府原理》(1159)一书中将社会比作身体的各个部位而闻名遐迩,成为最著名的基督教作家。他用人体的部位来比照社会制度,藉此强调社会等级的正当性。他认为,国家的每个组成部分都可以对应人体的相关部位:最高统治者对应人的头颅;国会对应心脏;法院对应两肋;法官和各级官员对应眼睛、耳朵和舌头;财政部对应胃肠;军队对应双手;底层工人和农民则对应双脚。他试图说明这样一个道理,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不可更易的。既然命定在某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安分守己,不可有非分之想,因此,一个农夫断不可痴想住进一所庄园并染指国政方略,因为这有如让一个脚指头来充任人的眼睛,非常荒谬,也绝无可能。
2019-06-05
1651年,托马斯·霍布斯在其著作《利维坦》中指出,个体的存在先于社会的出现。个体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加入社会组织中,他们放弃自己的一些自由和权利,来换取社会的保护。这一革命性的论述在几十年后又在另一学者约翰·洛克笔下得以强调。在其专著《政府论两篇》(1689)中,洛克指出上帝并没有把地球作为私有财产给予亚当,而是把地球给予了世间所有的人,期冀所有的人都能从中获得幸福和财富的机会。他认为,统治者应该是人民的工具,人民是否应该服从他们,完全取决于这些统治者是否是为广大民众谋福利。这样,一个让人震惊的现代观念诞生了:政府的正当性在于它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提高国民获得幸福和财富的机会。
2019-06-05
到了1791年,地理学家莫尔斯把新英格兰描写成这样一个地方:“在这里,每个人都至少认为自己不比他的邻居差,而且坚信所有的人都应该享有同等的权利。”
2019-06-05
当然,托克维尔非常清楚贵族统治制度的局限性,他并非想要回复到1776或1789年前的社会里。他看到了西方现代社会里广大民众的生活远胜于中世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然而,他也指出中世纪底层的民众却享有一种精神的宁静,这是现代的人们永远无法得到的。对此他颇觉欣慰: “由皇室和贵族统治的国家尽管有其缺点,但在那样的社会里也有一些乐趣是现代人很难想见的。由于从没有构想过另一种社会形式,每个人仅仅了解自己的身份,而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们绝不会产生和自己的上级或主人平起平坐的期望,因而那时的人们不会对自己的权利有任何怀疑。对他们的艰苦境遇,既无敌对反感之情绪,也无堕落蒙羞之心态,因为他们相信一切都是天定,他们只能接受。农奴的地位非常低下,但他们把自己的命运视为自然的法则。正因为如此,尽管不同阶层人民之间的命运如此迥异,但各个阶层之间并无恶意。你可以在这个社会看到很多的不平等,但你不会看到人们的心灵会因此而蒙羞。”
2019-06-05
这种索尔兹伯里的约翰和约翰·福蒂斯丘所高度颂扬的社会制度,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显然是极端不公正的,但它却让那些社会底层的人们有了一种自在和自由:他们不必将自己同社会中其他的人所取得的成就进行比照,因而,在心理上他们并没有感到自己严重缺乏社会身份,也没有如今底层人们那种强烈的一无所有和一无是处的焦虑。 2019-06-05
詹姆斯的这一算式清楚地表明,我们对自己的期待往上高一级,我们遭受羞辱的可能性也因此增加一分。因此我们所理解的正常生活决定了我们的幸福指数。
2019-06-05
一算式同时也隐含了两种提升自尊的策略:其一是努力取得更多的成就;其二是降低对自己的期望。
2019-06-05
令人遗憾的是,西方社会并不鼓励人们去降低对自己的期望或坦然面对人之将老,欣然接受自己肥胖的事实从而提升个体的自尊,至于贫穷和卑微,则更不为社会见容。相反,社会的风标总在催促我们追求那些上辈人所不能从事的事业或拥有他们所无从想象的东西。依据詹姆斯的算式,西方社会过度地抬高了我们对自己的期望,其结果就是足够的自尊将永无可能实现。
2019-06-05
大众传媒的迅猛发展使得人们对自身的期望变得更高了。 2019-06-05
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54)中,卢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若将现代人同原始人进行比较,其结论是否和绝大多数人固有的想法大相径庭?因为二者之中生活更如意的,在卢梭看来,显然是原始的野人。 卢梭的主要论点基于对财富的阐释。他认为,财富并不代表占有物的多少,而是拥有多少我们渴望得到的东西。它是相对的,相对于人们的欲望。任何时候,不管我们占有的财物多么丰富,只要我们还在追求某种我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我们就谈不上富有;相反,如果我们总是满足于我们现时的拥有,不管我们实际占有的东西多么匮乏,我们是富有的。 卢梭争论说,有两种途径可以使人变得富有:要么给他很多的钱,要么限制他的欲念。
第四章 精英崇拜
2019-06-05
当然这些颂词并不能使农夫耕作的土地变得松软,但是,这些字句及其所反映的社会氛围则能使农民阶层认识到他们在社会上是受人欢迎的,从而有助于他们建立起一种自我尊严。
2019-06-05
曼德维尔的那个著名册子有一个副标题“邪恶的个人却造福于公众”,倒是很恰当地评述了富人对社会的功用。他这样表述这些“邪恶的个人”: “对感官享受的贪求使得他们无止境地追求生活的舒适和豪华。是水性杨花的妓女在领导每周的时尚,是挥金如土的浪子和大手大脚的财产继承者在最有效地帮助穷人们。那些搅得千万邻人不得安宁且发明出一些并无实际用途的玩意的人(不管他们的做法是对是错)就是对社会最有帮助的人。如果我们的社会突然不再有人热衷于虚荣,不再有人追求奢华的生活,那些布商、室内装潢商、成衣制造商,以及许许多多行业的商人不用半年就会食不果腹了。”
2019-06-05
斯密进一步发挥了曼德维尔的观点。他的理论也许是对富人的社会功用最具煽动性的辩护。在书的开始,斯密承认大笔的财富并非总能带来幸福:“有了财富,人们一样焦虑、恐惧和悲伤,有时甚至较先前为甚。”他还不无嘲讽地指出有些人终其一生只是追求那些“花哨却一无是处的玩意儿”。然而,笔锋一转,他随即对这些人表达了无尽的感激。人类的整个文明,社会的任何福利都离不了人们的欲望,离不开人们贪求过量财富的能力,同时也需要人们对其财富进行炫耀。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会耕垦土地,才会去搭建房屋,才会建立城市和国家并创造各种科技和艺术产品来点缀和提升他们的生活。这样,整个世界才得以完全改观,荒莽的原始丛林被改造成肥沃宜人的平原,浩瀚无际的海洋也为人类所用,成为各种保障人类生存的新的资源宝藏”。
2019-06-05
旧的经济学理论认为,富人们占有了一个国家有限财富的过多份额因而应该受到谴责。斯密承认,人们很容易把一个拥有“万贯家财”的人视为“社会害虫、凶残的巨兽和吞噬所有小鱼的大鱼”。但是,他们错了,因为社会的财富并非是有限的,只要实业家和贸易商有雄心且有毅力,社会的整体财富总是能够无限地扩大。大鱼实际上是在帮助那些小鱼,而非吞噬小鱼。大鱼不断地花钱,这样,小鱼才有了工作。大鱼也许倨傲无理,他们的种种劣迹通过市场的运作却变成了善行。斯密在下面的这段文字里作出了解释,而这段话也许是资本主义经济学中最为著名的一段话: “无论富人们怎么天性自私,怎么贪得无厌;尽管他们的惟一目的是为自己捞取便利,剥削成千上万为他们劳作的工人们的劳动所得以满足他们所谓的虚荣,充填他们无底的私欲,但实际结果是富人和穷人们共同分享了社会进步所带来的好处。似乎他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并不因为事非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
2019-06-05
人们开始更倾向于认同这样的观念,即人的才识往往能影响或决定他在社会上的地位,这种认同反过来赋予了金钱一种新的道德涵义。
2019-06-05
财富成为一个人良好秉性的象征:富人不仅富有,而且就是比别人优秀。
2019-06-05
因此,在精英崇拜制度下人们致富无可厚非,同理,人们挨穷也不是没有缘由。正因为如此,一个人身份低微,其境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一切也是咎由自取。
2019-06-05
对于社会财富分配背后的正当理据,19世纪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表述应该是最为直露了。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一个社会的资源,即金钱、工作和荣誉等都相当有限;要获取这些资源,就必然有一番争斗。在这场争斗中,他们认为,社会里的所有人从一开始都是公平的。然而,争斗的结果却因人而异。一些人天性卓异,在这场争斗中占尽上风,他们并无任何不平等的优势,也不是凭什么运气。从道义上看,富人似乎形象不佳,但从自然进化的角度看,富人却远远胜出穷人,情形甚至令人生畏。富人强劲有力,他们的基因比穷人刚健,他们的思维之敏捷亦远过常人,从生物理论的角度看来,富人是人类丛林中的老虎。在19世纪这种生物理论异军突起,人人奉为圭臬,它认为富人应该富有,穷人应该贫穷。 更有甚者,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穷人窘促之境遇和早亡对整个社会不无裨益,政府理应顺其自然,而不可试图帮助穷人改变现状。他们坦言,弱者是大自然的劣质产品,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他们成人之前任其死亡,这样他们才不致生儿育女,进而降低整个人类的素质。动物世界把身体畸形的动物抛弃的做法同样适用于人类。因而,一个人最大的善举不是去同情并接济社会中的孱弱者,而是要任这些孱弱者自生自灭。
2019-06-05 英国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赫伯特·斯宾塞在《社会静力学》(1851)一书中认为行善的理念从根本上违背了生物学的规律。他指出:“让孤儿、寡妇艰难度日或贫寒致死似乎是一种残忍的行为,然而,如果从整个人类的利益出发,而不是孤立地来看,这种任劣者汰灭的做法,同那种让那些因父母残病而先天病弱且鲜能存活的婴儿及早弃世的做法一样,又何尝不是一种善行……社会的自然法则从来就是淘洗剔除那些病残、智障或胸无大志、毫无主见、缺乏信仰的成员。人,如果生而健全,他就一定能适应社会,生存下来,而且理应生存下来;反之,如果他生来就不健全,就不能生存于世,而且最好死去。” 当时,主宰着美国商界和报界的差不多都是些白手起家的精英阶层。这些社会新宠对斯宾塞的观点趋之若鹜,因为他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显然是一种科学利器,有助于精英们还击工会组织、马克思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对他们的指责,进而减轻他们在经济方面的损失。1882年,斯宾塞在美国四处演说,得到商界巨头们极力捧场,可谓风光无限。斯宾塞则投桃报李,每每把这些商界精英们抬捧为“人类丛林中的老虎”;他们没有任何行善的义务,对社会中弱势阶层悲惨的境遇,他们无须自疚。
2019-06-05
在精英崇拜的社会的温床上渐次萌生的这些越来越苛刻的观念影响下,人们开始认为社会等级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社会成员的自身素质,那些杰出的人一定会迈向顶层,而那些懒汉们也注定要终身在贫困线上挣扎。人们也开始认同这样的观念,慈善、救济、重新分配财富或奉献爱心等社会行为已几无必要了。
2019-06-05
迈克尔·扬在《精英崇拜的兴起》(1958)一书中表述了这样的观点: “现今社会,不论一个人身世如何卑微,他都清楚自己的生活充满无限机遇……如果在旁人眼里,他一再被认为是‘笨蛋’,那么他恐怕真的就是笨蛋……更为残酷的是,他们将注定身份低微,而且,造成这一结局的原因如此直白:因为他智识低下,而不是像过去一样被剥夺了成功的机会。他应该清楚这一切,不是吗?”
2019-06-05
贫穷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而在精英崇拜的社会里,贫穷更是一种羞辱。
第五章 制约因素
2019-06-05
卡尔·马克思是持这一观点最有力的代表人物,在《共产党宣言》(1848)中,他用极度形象和极度夸张的、预示灾难的语言描绘了经济利益至上的情景:“资产阶级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 第一章 哲学
2019-06-05
决斗现象体现了人们严重缺乏一种信心,那就是认为自己的身份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能够对它进行决定,无需随他人评价的转变而做出调整。对决斗者而言,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是能够帮助他建立他在自己心目中形象的惟一因素。
2019-06-05
整个社会把维护身份,或更确切地说,维护“尊严”变成了每一个成年男性的首要任务。在传统的希腊村镇社会中,尊严叫做“tīmē”;在穆斯林社会中,尊严叫做“sharaf”;在印度社会中,尊严叫做“izzat”——在上述任何一种社会中,人们都认为尊严需要通过暴力才能得以维护。
2019-06-15
“他人的头脑太过恶毒,不能作为我们自己真正幸福的栖身之所。” ——叔本华《附录与补遗》(1851) “大自然从来没有命令我:‘要摆脱贫穷。’大自然也从来没有命令我:‘要尽力致富。’她只是请求我:‘你一定要自立。’” ——尚福尔[5]《格言录》(1795) “决定我幸福的不是我的社会地位,而是我的判断;这些判断是我能够随身携带的东西……只有这些东西才是我自己的,别人无法从我身边拿走。” ——爱比克泰德[6]《谈话录》(约公元100年) 2019-06-15
并非这些哲学家不再关注友好与讥讽、成功与失败的区分。世上有一种公式认为别人对我们的想法决定我们对自己的想法,而任何侮辱,无论正确与否,都会使我们蒙羞。而上述哲学家只是采取了一种方式,来应对这个公式中与传统尊严原则毫无关系的不良因素。
2019-06-15
在与他人观点的关系中,哲学引入了一个新的因素,这一因素可以形象地描绘成为一个盒子:公众的观点,无论积极还是消极,首先纳入其中进行分析,然后把正确的观点赋予新的活力置入自我形象之中,而把那些错误的观点一笑置之,将其摒弃在外,从而不使其产生任何伤害。哲学家把这个盒子称为“理性”。
2019-06-15
哲学家们认为,由于有了理性,我们的身份可以由我们的理智良心来确定,而不再受市场上他人一时的想法和感情的左右。
2019-06-15
如果我们已经认真地听取了对我们行为的合理批评,对由我们的追求而引起的特定焦虑已经给予了足够重视,对我们的失败已经承担了应有责任,但社会依然赋予我们一个很低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有可能会采取西方传统中一些伟大的哲学家曾经采取的思维方式:在对我们身边的价值体系有了一个比较客观公正的理解之后,我们可能会采取一种理性的遁世态度,并且不带任何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或孤芳自赏的味道。
2019-06-15
哲学家们长久以来坚持认为,如果我们对他人的观点进行仔细分析,我们就可能会立即发现一个令人沮丧不堪,同时又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轻松感的事实: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事情上的观点充满了严重的混乱和错误。尚福尔的思想表达了他之前和之后的哲学家的遁世态度,他言简意赅地说:“公众舆论是所有观点之中最糟糕的一种。” 公众舆论的缺陷,究其原因,在于公众不愿意将自己的观点交由理性分析进行推敲,而是将自己的观点建立在直觉、感情和习俗之上。“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任何一种被普遍持有的观点,任何一种被普遍接受的思想,都将是极其愚蠢的,因为它曾经为大多数人所相信,”尚福尔如此认为。另外他还说,那些被奉承地称作大众常识的东西往往应该叫做大众愚昧,因为所谓的大众常识总是受简单化、非逻辑、偏见和肤浅的制约:“最荒唐的习俗和最可笑的仪式在任何地方都用同一句话来解释:但一直就这样啊。当欧洲人问西南非洲的霍屯督人为什么他们要吃蝗虫和自己身上的虱子的时候,他们恰好说的就是这句话。一直就这样啊,他们如此解释道。”
2019-06-15
我们经常处于一种自虐过程当中,在没有搞清他人观点是否值得关注之前就去寻求他人的赞赏;但只要我们对某些人的思想稍加研究,就会发现他们根本不值得我们尊敬,然而我们往往在弄清楚这一切之前就竭力想得到他们的爱戴。我们应该停止这一自虐过程。 从此我们可能会毫无恶意地蔑视一些人,就像他们蔑视我们一样——哲学史中充斥着表达以上遁世立场的各种观点鲜明的例子。
2019-06-15
“一旦我们充分了解了他人思想的肤浅和空洞的本质、他人观点的狭隘性、他人感情的琐碎无聊、他人想法的荒谬乖张,以及他人错误的防不胜防,我们就会逐渐对他人大脑中进行的一切活动变得漠不关心。……然后我们就会明白任何一个过度重视他人观点的人给了他人过高的尊严,”哲学遁世主义的代表人物,阿瑟·叔本华如此说道。 2019-06-15
这位哲学家在他的《附录与补遗》(1851)中建议,要想改掉希望被他人喜欢的毛病,最快的途径就是对他人的品格进行研究,而他认为,他人的品格绝大多数都粗野残忍、愚蠢麻木。
2019-06-15
叔本华的同行、哲学遁世主义者尚福尔提到了这个问题:“一旦我们下定决心只去理会那些对我们做出评价时显得品行端正、纯洁善良、通情达理和实事求是的人,而这样的人把传统、自负和仪式完全等同于文雅社会的道具,因而对此毫不关注;一旦我们下此决心(而且我们必须下此决心,否则我们就会变得愚蠢、软弱或恶毒卑劣),其结果就是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必须独自生活。”
2019-06-15
叔本华认为这种情况无可厚非。“这个世界只允许我们在孤独与卑劣之间进行选择,”他说。而且他建议年轻人应该学会“如何与孤独为伍……因为一个人被迫与他人接触的机会越少,他的境况就会越好”。叔本华认为,幸运的是,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人在与他人工作和生活一段时间后,都会自然而然地“不愿和他人有频繁的交往,就像一个小学校长决不会愿意和周围的一群吵吵嚷嚷、喧闹不休的孩子搅和在一起一样”。 这种观点说明,决心躲避他人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和他人交往。这一想法只是反映了我们对所能够交往的对象的不满。愤世嫉俗的人都不过是理想主义者,他们对事物的要求标准很高,达到了常人所难以理解的程度。
第二章 艺术
2019-06-15
事实上,恰恰好像就是艺术能够削弱那些使这一切成就得以实现的素质;长期耽溺于艺术会产生一定的危险,会导致阳刚之气的丧失,会形成过于内向的性格、同性恋的倾向、痛风病和失败主义。
2019-06-15
“ 文化修养对那些为新书写评论的人而言、对那些以文学为业的人而言,都是一个值得称道的素质,”他承认,但“如果将其用于日常生活或政治生活中,文化修养仅仅体现为对吹毛求疵的癖好、对个人安逸的追求,以及在行动中的优柔寡断。文化人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可怜的一种人。他们在迂腐不化和缺乏理智方面无人能及。对他们来说,任何想法都不会显得虚无缥缈,任何目的都不会显得脱离实际”。
2019-06-15
阿诺德在他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的开始就列举了种种加诸于艺术的责难。他说在多数人看来,艺术微不足道,别无所长,仅仅是“涂抹在人类伤痛上的加了香料的油膏,是为优雅的懒惰呆钝状态大做宣传的宗教,而且使它的信徒拒绝致力于消除罪恶。艺术的缺陷经常被概括为脱离实际,或者——如同很多批评家熟悉的说法一样——都是胡言乱语,不可理喻”。 阿诺德认为,伟大的艺术作品绝对不是不可理喻的胡言乱语,而是一种途径,这种途径可以帮助我们解决生活中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紧张和焦虑。不管艺术对“《每日电讯报》的年轻名流”来说是何等地脱离实际,它提供给我们的不是其他,而是对生存中的缺陷的解释和解决方法。 仔细研读伟大艺术家的作品,阿诺德认为,你就会发现它们(或直接或间接地)“致力于消除人类的错误,澄清人类的混乱,降低人类的痛苦”。 2019-06-15
阿诺德说,艺术是“对生活的批判”。
2019-06-15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呢?或许首先所能想到的最明显的理由就是生活是一个需要批判的现象,我们犯有原罪,具有各种缺陷,每时每刻都有犯错误的危险,例如对错误的目标进行顶礼膜拜,对自己蒙昧无知,对他人一味误解,毫无必要地满怀焦虑或贪欲重重,以及让虚荣和错误蒙蔽了自己的本性。
2019-06-15
鉴于最需要批判(或洞察和分析)的莫过于我们对身份以及如何获得身份的态度,因此我们就会毫不奇怪地发现,古今中外有众多的艺术家通过各自的作品,对人们在社会中获得地位的方式提出质疑。艺术史充满了对身份体系的不满,这种不满可以是讥讽的、愤怒的、抒情的、沮丧的或幽默的。
2019-06-17
我们用下面的话对这部小说的整体概念做一个全面的总结:一部艺术作品应该有助于我们理解和欣赏那些在无人凭吊的坟墓中安息的每一个平凡人生的价值。“如果艺术不能够激发我们的同情心,那么它在道德方面将毫无作用,”乔治·爱略特这样认为。
2019-06-17
世人在讨论大多数境遇悲惨的人的时候,其语气总是苛刻而有欠宽恕,因此如果把一些文学名著中的主人公——俄狄浦斯、安提戈涅、李尔王、奥赛罗、爱玛·包法利、安娜·卡列尼娜、海达·加布勒或苔丝——的悲惨命运交给一伙同事或一帮学校的朋友进行讨论,他们的形象将会在这个过程中大打折扣。但如果让报纸来评论他们,他们的形象则会更加糟糕: 奥赛罗:“因爱情而失去理智的移民杀死了参议院的女儿” 包法利夫人:“有购物狂倾向的女通奸犯在信用欺诈之后服毒自杀” 俄狄浦斯王:“因与母亲发生性关系致使双目失明” 如果这些新闻标题显得有点别扭,那是因为我们一直习惯地认为这些姓名所指代的人物具有内在的复杂性,应该受到严肃而尊敬的对待,而不应该像报纸对待它的受害者那样以色情和批判的语言描绘他们。
2019-06-17
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文学体裁,它从诞生之日起,就致力于讲述伟大人物的失败故事,而不带任何讥讽或评判的语言。这种文学体裁并没有免除人物对自己行为应该负有的责任,它的主要成就在于给予这些陷入灾难的人们——蒙羞的政治家、杀人犯、破产者、感情冲动者——一些合理的同情,而这些同情是普通民众永远无法得到的。
2019-06-17
悲剧艺术始于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戏剧,用来讲述一位英雄——通常出身高贵的英雄,一位国王或一位著名勇士的故事,他们往往通过自己的错误,使他们丧失辉煌而受拥戴的地位,从而面临毁灭和耻辱。悲剧陈述故事的方式能够同时产生两种影响,其一是能够使观众不愿贸然批判这些英雄的所作所为,其二是观众变得更加谦卑,因为他们认识到如果有一天,他们也将面临这些英雄人物曾经面临的困境,他们也会很容易地遭受毁灭。悲剧在讲述幸福生活实属不易时,令观众悲伤;悲剧在讲述追求幸福生活时的失败事例时,令观众谦和。 报纸具备一套可以把别人定义为心理变态、怪物、失败者和输家的语言,它对人的理解处于一个极端的状态,而报纸的反面则是悲剧。悲剧力图在罪有应得和全然无辜之间架起一道桥梁,使我们对责任的惯常理解提出质疑,它是一种最为复杂的心理呈现模式,一种对他人最为尊重的表达方式,它认为人们在丧失尊严的同时,不应该被剥夺让别人听到他们心声的权利。 2019-06-17
亚里士多德显然认为,我们对他人惨败的同情几乎全都是因为我们强烈地意识到,一旦把我们置于特定的环境中,我们也会非常容易地遭遇与他们相同的悲惨经历;同样,一旦他人的行为看起来是那些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有的行为的时候,我们对他们的同情就会大打折扣。
2019-06-17
但悲剧作家让我们认识到一个几乎难以接受的事实: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任何一个有罪的人所犯的每一个错误都可以追溯到我们自己的某一方面的本性;在我们内心囊括了人类所有的品质,包括最优秀的品质和最恶劣的品质,在合适的情形下,或不如说,在错误的情形下,我们能够干得出任何事情。一旦观众认识到这个事实,他们就有可能摆脱他们傲慢自得的态度,从而感觉到自己施与同情和保持谦虚的能力大有提高;他们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个性中的一些不良品质虽然一直没有导致严重的事件发生,但一旦置于特定的情形之下,这些缺点就会毫无约束地、灾难性地占据整个心灵,从而轻易地把他们的生活破坏殆尽——然后,他们的屈辱程度和悲惨程度将会毫不亚于那些报纸上的“因与母亲发生性关系致使双目失明”的新闻标题所指称的主人公的遭遇。
2019-06-18
即使俄狄浦斯应该为自己的命运负责,但这部悲剧作品使我们无法对他进行简单的批判。我们谴责他的同时并没有拒绝给予他同情。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每个观众在离开剧院的时候,心怀恐惧和怜悯,头脑中依然萦绕着剧末的最后一段合唱词,对它所揭示的普遍涵义难以释怀: 忒拜本邦的居民啊,请看,这就是俄狄浦斯, 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 成为最伟大的人; 哪一位公民不曾带着羡慕的眼光注视他的好运? 他现在却落到可怕的灾难的波浪中了! 因此,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 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
2019-06-18
小说艺术可以对人类的动机和行为进行深入的探讨,任何想要把一个人奉为圣人或贬为罪人的做法都会在小说艺术面前受到讥讽。
2019-06-18
悲剧促使我们摒弃日常生活中对失败与挫折的简单化的看法,使我们以宽容的心态对待我们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愚昧与过失。
2019-06-18
如同塞缪尔·约翰逊指出的那样,讽刺是“谴责邪恶和愚蠢”的惟一一条另外途径,也是非常顶用的一条途径。用约翰·德莱登的话说,“讽刺的真正目的是对缺陷的纠正”。 2019-06-18
幽默不仅是攻击上层社会人士的有效工具,同时也能帮助我们认清自己的身份焦虑,并把它维持在一个缓和而适中的程度上。
2019-06-18
我们所能够觉察到的好多有趣的事情都是关于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能为之沮丧或羞愧的情形或感情。
2019-06-18
忧虑越隐私、越强烈,引发的笑声就可能会越大,笑声成了把那些无法言说的缺陷拿来公开处理的有力武器。
第三章 政治
2019-06-18
不同时代的不同社会对上层社会地位的要求: 希腊半岛,斯巴达,公元前400年 在古斯巴达社会中享受最高荣誉的是男子,特别是擅长打仗、好勇斗狠、肌肉发达、(双)性欲旺盛、对家庭生活毫无兴趣、对商业和奢华深恶痛绝、在战场上对屠杀他人,特别是屠杀雅典人充满激情的男子。
2019-06-18
西欧,公元476—1096年 随着罗马帝国在西方的衰落,在欧洲的绝大部分地方最受尊敬的人变成了那些以耶稣基督的言传身教来规范自己行为的人。
2019-06-18
西欧,约1096—1500年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后,轮到骑士来充当西欧社会中最受尊重的人群。
2019-06-18
英格兰,1750—1890年 到了1750年,知道如何打仗在英国已经不再被认为是获得尊敬的必备条件。跳舞变得更为重要。社会中最受尊崇的人群是“绅士”。
2019-06-18
做一个绅士的关键就是完善一种慵懒的优雅。
2019-06-18
巴西,1600—1690年 在地处亚马孙西北边的库维奥部落里,身份最高的人是那些不苟言笑(他们认为当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话时,他的力量就会随之失去)、不参加跳舞、不抚养小孩、最最关键的是必须擅长捕杀美洲虎的男子。
2019-06-18
既然决定上层社会地位的因素一直处于变化当中,当然这种变化也是自然而然的,那么导致身份焦虑的因素也随之在不断发生变化。在一个社会里,我们担心我们没有能力把长矛刺进动物的身体;而在另一个社会,我们则担心在战场上表现欠佳;在又一个社会里,我们担心对上帝的虔诚不够;在其他一个社会里,我们又会担心我们无法从资本市场上获得利益。
2019-06-18
那些因所处社会的关于人的理想标准而狂躁不安或心怀怨恨的人,心里应该明白,身份的历史,即使是非常粗略地勾勒出的一个身份历史,都能揭示出一个根本的、振奋人心的结论:关于人的理想标准并非像石头一样一成不变。身份的理想标准长期以来都是,将来也一定会处于不断的变化当中。我们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一个变化过程,这个词就是政治。
2019-06-18
通过政治斗争,不同的群体都试图改变他们社会的尊严系统,摆脱在既有体系中利益既得者的统治,从而为自己获得尊严。这些不同的群体通过一个投票箱、一把枪、一次罢工,有时候通过一本书,来重新确立社会标准,决定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拥有上层身份的位置。
2019-06-18
自从斯密之后,经济学家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贫困的最根本特征,贫困最令人痛苦的地方,并不是它所导致的身体上的痛苦,而是他人对贫困状态的负面反应所导致的羞耻感,是贫困状态违反了斯密所称的“既定的社会体面原则”所产生的羞耻感。
2019-06-18
卢梭在开篇之际就宣称,不管我们认为自己在思想上多么独立,我们实际上并不理解我们自己的需要,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现象。我们的灵魂很少直接说出自己需要具备什么,才能够使自己满足,或者即使它们有时嘟哝些什么,它们的指令也往往建立在谬误的基础之上,或干脆自相矛盾。卢梭认为,我们不能把心灵比作身体,因为身体知道需要吸收消化什么,才能保持自身的健康,而心灵则不然,心灵更像以下状态下的身体:在它需要喝水的时候大声呼喝上酒,在它需要平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坚持继续跳舞。外界有各种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们,应该获取什么,然后我们才能得到满足,我们的思维极易受到这些声音的左右,我们灵魂深处发出的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将会淹没在这些外界声音之中,而我们也会很容易地受到误导,从而使我们偏离了对我们生命中何者真正重要的谨慎而艰苦的求索。 卢梭继续描绘了世界的历史,在他看来,世界历史并不是一个从野蛮状态向欧洲的大工厂和大城市发展的过程,而是一种历史的倒退。以前我们处于一种虽然生活简单、但能够追求自己真正需求的特权状态,而处在现在的生活状态之中,我们则艳羡那些与我们自己的个性毫无关联的生活方式。科技落后的史前社会就是卢梭所谓的自然状态,男人和女人都生活在森林之中,他们从未进过商店,也从未读过报纸,但这位哲学家认为,这种状态下的人们能够更容易地理解自己,更易于追求幸福人生所真正需要的东西:对家庭的热爱、对自然的崇敬、对宇宙美的敬畏、对他人的好奇,以及对音乐和简单娱乐方式的喜爱。正是现代商业“文明”强行使我们从这种状态下脱离出来,让我们在一个富裕的社会里忍受嫉妒、渴望和痛苦的煎熬。
2019-06-18
生活就是用一种焦虑代替另一种焦虑,用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的过程——这样说,并非要我们永远都不要去努力克服焦虑,或不要努力去满足某种欲望,而是要求我们在努力追求的过程中要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任何一个目标向我们提供的一劳永逸的保证,按照目标本身的意思,是不可能实现的。
2019-06-18
罗斯金喜欢财富,他甚至为财富而心醉神迷。然而,他心目中的财富属于独特的类型:他希望能够在拥有友好、好奇、敏感、谦逊、虔诚和智慧等方面变得很富有——这些素质他简单地冠名为“生活”。在《给那后来的》一书中,他因此请求我们放弃日常把财富等同为金钱的观念,采取以“生活”为基础的思维观点,根据这种思维观点,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将不再理所当然地是商人或地主,而是那些在凝视夜晚星空时深深感到惊奇的人,和那些能够理解和减轻他人痛苦的人。“除却生活别无财富,”他吟哦道,“而生活饱含着它全部的爱的能力、快乐的能力以及欣赏的能力。一个能够养育最大数量的高尚而幸福人群的国家是最富有的国家;一个能够把自己生活的价值发挥到极致,而且通过个人的努力,或通过自己拥有的财物,能够对他人施以最广泛的有利影响的人将是最富有的人……好多普遍被认为很富有的人,其富有程度实际上还比不上他们保险柜的锁子,他们是那些天生的、永远不可能变得富有的人。” 2019-06-18
托马斯·卡莱尔完全支持罗斯金和阿诺德的观点,只不过他更加生气而已。在《迈达斯王[2]》(1843)中,他问道:“英国日益繁荣的工业,虽然创造了大量财富,但……还没使任何人发财致富……我们有奢侈豪华的物品供我们使用,但却已忘记如何在这些物品之中生活。好多人吃的是珍馐美味,喝的是醇醪名酒,但在他们的心中,这是不是就使他们更幸福了呢?难道他们就更善良、更漂亮、更健壮、更勇敢了吗?难道他们真的就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更‘幸福’了吗?他们是否以满意的心态看待这个上帝创造的地球上的更多的事物和他人,或者是否有更多的事物和他人以满意的心态来看待他们?并非如此……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在任何地方,现金交易并不是人际间的惟一关系。” 2019-06-18
不管社会等级体系使我们多么地不快,或多么地困惑,我们总是以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接受它,因为我们认为这一等级体系根基太深,基础也太过扎实,已经变得难以对其进行挑战,而且支持这一等级体系的社会群体和信念实际上亘古未变,或简单地说,他们都是理所应当的。 2019-06-18
那些被社会重量级人物认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实际上往往是相对的,是可以进一步商榷的。一旦认识到了这一层,一种政治上的觉悟就会随之产生。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批判这些观点,即使这些观点看起来多么像树木、天空一样自然,但实际上它们都——一种政治观点坚持认为——为一些特定的人所维护,并用来服务于他们特定的使用目的或精神目的。 如果这种相对性很难被人觉察,那是因为占支配地位的观点总是煞费苦心地证明,它们的真实性就如同太阳的轨道一样是无法更改的。它们总是宣称自己仅仅在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而已。我们借用卡尔·马克思的一个非常有用的词汇——意识形态——来描绘这种情形:它们都是意识形态性的,而任何意识形态的思想总是打着客观公正的幌子,来巧妙地推行偏颇的论点。 对马克思而言,在一个社会中主要由统治阶级来决定意识形态,我们可以用他的观点来解释以下的两个现象:在一个由地主阶级控制权力的社会里,土地带来的财富和由此产生的可继承的上层地位被绝大多数的人们认为是理所应当、毋庸置疑的(甚至包括在这一体系中被边缘化的那些人);而在一个商业社会中,是那些企业家的成就占据着老百姓对成功的想象。用马克思的话说:“每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往往是统治阶级的思想。” 然而这些意识形态的观点如果表现得过于咄咄逼人,那么它们就不会强有力地占据统治地位。意识形态观点的精髓就是,除非我们的政治素养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否则我们很难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意识形态就像无色无味的气体一样,被释放到社会中。它通过报纸、广告、电视节目和教科书得到体现——在这些领域,意识形态在宣传它对世界偏颇的、也许还是缺乏逻辑的、缺乏公正的理解;在这些领域,它羞羞答答地暗示,它只是在陈述一件自古就有的事实,而只有那些蠢才或疯子才会对此加以否认。
2019-06-18
伍尔夫并不是一个轻易就忍气吞声的人。她使用了最根本的政治思维,她没有问自己:“我被挡在图书馆外边,是不是我在什么地方错了?”相反,她问,“图书馆管理人员把我挡在图书馆门外,是不是他们在什么地方错了?”当观念和制度被认为仅仅是“自然而然”的时候,要么把受伤害的责任搁在抽象的东西上,要么由受害者本人承担。但从政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我们就可以思考是否观念本身错了,而不是思量我们性格中是否有所缺陷。不是满怀耻辱地去想:“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比方说,是一个女人,或有黑色的皮肤,或囊中羞涩]?”而是大胆地去问:“别人对我进行非难,是不是他们有可能错了,或有失公正,或不合逻辑?”——这个问题的提出显然不是出于对自身清白性的信任(那些妄想用政治激进主义来避免自我谴责的人,往往采用这一立场,即完全相信自身的清白性),而是出于完全不同的认识,这种认识认为在制度、观念和法律中所包含的愚蠢和偏见,要比我们在自然观念下所能够想象到的多得多。 因此在她回剑桥宾馆的路上,伍尔夫从她个人的伤害中走出来,进而思考女性的普遍地位:“我在思索贫困对心灵有何影响,财富对心灵有何影响;我在想吃闭门羹多么令人不快;我也在想一种性别的人享受着安全与繁荣,而另一种性别的人则要忍受安全感的缺乏与贫困的困扰。”她开始思考并怀疑她从小接受的关于妇道的教育:一个女人应该在任何时候都要表现得“魅力无穷,完全无私。她应该对家庭中的困难的艺术样样在行。她应该每天牺牲自我。如果餐桌上有一些鸡肉,那么她必定是拿着鸡脚的人;如果房子里有穿堂风,那么她必定坐在那挡风——总而言之,她受到的妇道教育如此彻底,以至于她从来都不会为自己着想,而是时时刻刻关注他人的思想和愿望。” 回到伦敦以后,问题仍在继续:“为什么男人喝酒,而女人却喝水呢?为什么一个性别的人如此富有,而另一个性别的人如此贫穷呢?”为了“排除对女性歧视的这些印象中所包含的个人因素和偶然因素”,伍尔夫去大英图书馆(20年以前妇女被准许进入)调查在历史上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她发现了一连串惊人的歧视和严重失实的真理,而这些真理是由那些神职人员、科学家和哲学家以权威的身份向外界进行传播的。妇女据称因受到上帝的惩罚而地位卑下,她们从身体的角度而言不适合管理或运营商业活动,她们身体单薄无力而难以胜任大夫的工作,当她们来月经的时候,她们绝对不能可靠地操作机器或在法庭审判时保持客观公正。在这一切不公正的思想背后,伍尔夫认识到问题的关键就是金钱。妇女没有自由,包括思想的自由,因为她们没有控制自己的收入:“妇女一直都很贫穷,她们的贫穷并不仅仅是最近200年的事,而是在人类历史上一直都是这样。妇女所享有的精神上的自由还不如雅典奴隶的后裔们所享有的自由。” 伍尔夫的著作提出了一种具体的政治上的要求:妇女不但需要尊严,同时需要受教育的平等权利,需要每年“500英镑”的收入和“一间自己的房间”。 2019-06-18
现代身份理想所包含的意识形态的因素,或许缺乏像19世纪的种族和性别歧视那样的尖锐性。它带着微笑出现在无伤大雅的地方,出现在我们所阅读、所听到的各种琐碎细小的消息当中。但它依然在什么是美好的生活方面维持着一种同样偏颇的,甚至有时候,歧视性的观念,这种意识形态需要我们去仔细审查。
第四章 基督教
2019-06-18
《伊凡·伊里奇的死》,用基督教最优良的传统来解释,就是研究通过思考死亡如何使我们的追求减少世俗的成分,而增加精神的内容;如何使我们减少对打牌和宴会的迷恋,转而追求真理和仁爱。
2019-06-18
基督教的伦理学家们长期以来都明白,要安抚焦虑者,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像乐观的心态教我们的那样,告诉他一切事情都会好起来的——相反,我们应该告诉他一切事物最终都将变得非常糟糕:屋顶将会塌陷,银行将会变成废墟,我们将会死去,每一个我们所爱的人都将去世,我们所有的成就,甚至连同我们的名字都将深埋于地下。如果这样的想法能够安抚我们,那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们本能地知道我们的痛苦与抱负之庞大密切相关。如果从1,000年的角度来看待我们那些渺小的身份焦虑,我们将会非常难得地认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从而获得心情的宁静。 2019-06-18
我们越认为普通生活令人耻辱、肤浅、低贱或丑陋,我们想要同他人区分开来的欲望就会更加强烈。集体越堕落,个人成就的诱惑力就越大。 基督教从一开始,就试图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促进我们的集体归属感,其途径之一就是通过举行教堂活动的仪式和演奏教堂音乐——在这些情况下,众多互不相识的人感觉到对他人的猜疑因这种超验媒介的存在而减弱消退了。
2019-06-18
在《上帝之城》(公元427年)一书中,圣奥古斯丁认为人的一切行为都可以通过两种模式进行解释,基督教模式和罗马模式。罗马人所极为看重的东西——积累财富、大兴土木、百战百胜——在基督教的框架之下变得毫无价值,而一套全新的关注——爱自己的邻人、行为谦恭、乐善好施,以及认识到自己的一切受上帝的控制——提供了获得基督教上层身份的途径。奥古斯丁把他所区分的这两种价值体系分别命名为两个城市,即上帝之城和世俗之城。他认为这两个城市(在审判日之前)同时存在,但相互分开:一个人在世俗之城中可以贵为国王,但同时在上帝之城中可以贱为仆人。
2019-06-18
当然,在基督教时代,世俗价值的荣耀并未消失——有各种各样的地方都在提醒这个世界关于金钱或地产或权力的无穷魅力——但是,在好多地区,至少在一段时间里,视野所及的最宏伟的建筑所颂扬的是穷人的高贵,而非皇室或政府的权势,并且最感人至深的音乐咏唱的不是个人的成就,而是上帝之子所受的折磨,他曾经: 被藐视,被人厌弃, 多受痛苦,常经忧患。 ——《以赛亚书》:53:3—5;G·F·亨德尔:《弥赛亚》(1741) 第五章 波希米亚 2019-06-18
从其诞生之日起,波希米亚便指一个很宽泛的人群。早期的作家认为,波希米亚人可以出现在任何社会阶层、任何年龄阶段和任何职业门类中:波希米亚人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可以是富人,也可以是穷人;可以是诗人、律师和科学家,也可以是无业人士。阿瑟·兰塞姆在《伦敦的波希米亚》(1907)一书中写道:“波希米亚可以无处不在:它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心灵态度。”波希米亚人曾经出现在剑桥、马萨诸塞州和威尼斯海滩、加利福尼亚;有些波希米亚人和仆人或其他人生活在静谧湖畔的棚屋里;有些波希米亚人则是吉他手和生物学家;有些波希米亚人在外部表现上循规蹈矩,但有些波希米亚人则喜欢光着身子沐浴在月光中。我们可以用波希米亚一词来指在过去200年间一大批不同的艺术现象和社会现象,从浪漫主义到超现实主义,从垮掉的一代到鬅客青年,从情境主义者到以色列基布兹成员,不管用这一词语指哪种人,它都没有丢失把一些重要的东西联结在一起的那条脉络。 2019-06-18
布赖恩·霍华德和他的波希米亚朋友所反感的东西可以更加简明扼要地用一个词来概括:资产阶级。1815年拿破仑败北之后,在法国同一时期发展起来的波希米亚人表达了他们对资产阶级所代表的几乎所有东西的极端唾弃,并对他们自己能够对资产阶级口诛笔伐充满了自豪。
2019-06-18
但从本质上把波希米亚人同资产阶级区分开来的并非话题的选择或食用西瓜方式的选择,而是对一个问题的回答: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享受上层身份。其理由是什么波希米亚人不管住在大庄园里,还是在阁楼上,他们从一开始就反对19世纪初期产生的经济的、精英主义的身份体系。 2019-06-18
争端主要发生在两种生活态度之间,其中一方是对世俗成就的极端重视,而另外一方则是对体悟感知的极端重视。资产阶级根据商业上的成功和公众声誉来决定一个人的社会身份,而对波希米亚人而言,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是能够体悟世界,能够以观察者或创作者的身份专注于感情的宝库:艺术。
2019-06-18
导致这种困顿状态的原因是他们觉得从事一项自己所看不起的职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夏尔·波德莱尔宣称,除了诗人的职业和——更加不可信地——“战士”的职业之外,世间的任何工作都是破坏心灵的职业。马塞尔·杜尚在1915年参观纽约的时候,把格林威治村描绘成“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因为他认为这个地方“充满了无所事事之人”。在半个世纪之后,杰克·凯鲁亚克在西海岸的一家钢琴酒吧里面对着一群观众作演讲,他极力反对“那些跑通勤的人,他们的领口紧紧地打着领带,被迫每天凌晨在米尔布雷或圣卡洛斯赶5:48的火车,去旧金山上班”,他话锋一转,又极力称赞那些灵魂自由的人、流浪者、诗人、垮掉的一代和一些艺术家,他们睡得很晚,烧掉了工作服,就是为了能够成为“大路之子,观看运货列车隆隆驶过,体验天地之大以及感受古老美洲的重量”。
2019-06-18
然而波希米亚人拒绝接受这种对外在失败的惩罚性解释,因为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往往被白痴和偏见所控制。他们推理说,根据人性来判断,社会上最成功人士很少是那些最聪明或最善良的人们,而是那些最成功地迎合了听众的价值观念的人,而这些价值观念往往弊端百出。 2019-06-18
“聪明人已经成为普遍现象,”达达主义的创建者,特里斯坦·查拉1915年在苏黎世宣称,“但我们现在所缺乏的就是白痴。达达就是用它所有的力量在全世界创造白痴。”为了达到此一目的,达达主义者闯进高雅的苏黎世餐厅,就是为了朝那些进餐的资产阶级喊一嗓子“达达”。达达主义艺术家马塞尔·杜尚给《蒙娜丽莎》画上了胡须,将其命名为L.H.O.O.Q(Elle a chaud au cul[2] 达达派诗人胡戈·巴尔创造了一种毫无疑义、用多种语言拼凑的诗,他身穿用闪亮的蓝色纸板做的衣服,头戴女巫的帽子,在苏黎世的夜总会里发表了他的第一首达达诗歌,《卡拉瓦尼》[3]。 当回忆当时达达主义者的目标时,曾经一度是达达主义画家的汉斯·里希特说:“我们想创造一个新型人类,它摆脱了各种各样的专制,这些专制包括理性、平庸、将军、祖国、民族、艺术商、细菌、居住证和过去。让公众舆论恼火是我们的根本目的。”
2019-06-18
解决焦虑的成熟之途可以说始于一种认识,即身份的确立取决于听众的选择:听众可以是工业家或波希米亚人,可以是家庭成员或哲学家——而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选择听众。 不管身份的焦虑如何令人不快,但我们还是很难想象一种完全摆脱身份焦虑的美好生活,因为一个人对失败和在他人面前丢脸的恐惧,实际上意味着他抱有一定的追求,期待某些结果的出现,以及对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心怀尊敬。身份的焦虑是我们承认在成功生活和不成功生活之间存在公共差异的时候,必须付出的代价。 2019-06-18
哲学、艺术、政治、基督教和波希米亚的目的并非废除身份等级,他们只是尝试创立一些新的身份等级,而这些等级建立在那些为大众所忽略或批判的价值标准的基础之上。这五个不同领域的革新者们一方面都坚持严格区分成功与失败、好与坏、可耻与高尚,另一方面又试图重新塑造我们的判断标准,使我们重新思考何种行为才能归入这些重要的标题。

19.06.18

评论
热度(2)

© 我自傾杯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