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感謝你,我不是別人。」

荷尽已无擎雨盖

《雪隐鹭鸶》书摘。
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 格非
书名之寓意
2015-12-14
如前文所说,欲望或色欲为此书一大关目。然而细绎全书大义,色欲只是最明显或最外在的旨趣之一。作者透过色欲展现世情人伦,透过世情来书写十六世纪中国社会的经济、商业、道德、法律、官场及种种世态,方为全书的关键。纵观中国小说史,《金瓶梅》堪称第一部全景式、多层次描绘社会人情及现实状况的旷世之作,就社会生活的全方位再现而言,即便是《红楼梦》也有所不及。若将此书放到十六世纪世界小说的大背景中去考察,也实在找不到一部作品可以望其项背。李劼人曾说,一直要到十九世纪中期,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等人出现之后,西方小说才有资格与《金瓶梅》相提并论。
人人皆商
2015-12-14
这种人人皆商的极端化情景,反映了临清或以临清码头为依托的北方城镇经济的繁荣——南方的丝绸、稻米以及各类货物被源源不断地运来并转送到北方各地。同时,经济的繁荣也导致了商业意识的觉醒,极大地改善了传统商人“四民之末”的处境。在商业经济影响下,新的社会道德逐渐形成,对传统中国社会的伦理秩序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西门庆的“经济型”人格
2015-12-14
正如前文所述,西门庆既无父母在堂,也无兄弟相伴,更没有从祖先那里继承一丝半点的亲族关系(不论是父系还是母系)。他从父亲那里获得的唯一遗产,仅仅是生意的本钱和生药铺子。他几乎是孤身一人来面对整个社会,并着手建构自己全新的社会关系网络。表面上,西门庆家大业大,其实,他后来数量庞大的家族成员与复杂的社会关系,大部分都由妻妾和伙计们携带而来,如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吴大舅、大妗子、潘姥姥、花大舅、杨姑娘诸人,莫不如此。而西门庆本人,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在以家庭、亲族伦理为核心的传统社会,作者的这一安排显得非同寻常。不论是从社会家庭伦理的层面来看,还是以反映这种伦理的同时代诸多小说作品而论,西门庆都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形象。他来到世界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一是不顾一切地积攒金钱;其二是利用这些金钱所得,取得良好的社会地位并纵情声色。这恰好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的普遍特征。
新信仰的出现
2015-12-15
三件喜事,不外乎“财色”二字,也是西门庆一生的信仰。若单单以财色而论,世俗和平民世界对于金钱和色欲的渴望,自古皆然,虽受到传统社会文化伦理的严格约束,但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宋代以来的话本小说中,表现此类主题的作品也不少见。而在十六世纪中后期的临清,西门庆这样的新型商人开始以金钱为基础,以经济活动为中心,构筑自己梦幻般的“欲望天堂”,重构经济依附型的人伦关系,确立以金钱崇拜为核心、以挥霍纵欲为根本人生目标的新信仰。
金钱崇拜
2015-12-15
西门庆作为十六世纪中国社会的新型商人,他有着全新的金钱观,并试图构建一种迥异于传统伦常的金钱伦理。这是一种积攒与挥霍并举的伦理行为。从这个人物身上,也折射出明代中后期社会的商业经济伦理,以及在摆脱旧有的道德束缚的同时,尝试用一种新的“金钱秩序”来取代旧有的“宗法或道德秩序”的潜在冲动。 概而言之,西门庆对待金钱的复杂态度,有两点值得注意,一为金钱崇拜,二为货币崇拜。
同心圆
2015-12-15
在《金瓶梅》中,文化上的“南京崇拜”十分明显。
礼与法
2015-12-15
初一看,《金瓶梅》的世界,就是一个礼法世界。官场迎送之礼,尊卑贵贱,等级分明;家庭生活,宗法俨然,礼数周全;人情往来和待人接物也颇有敬让谦抑之风。吴月娘的哥哥吴大舅,身居闲官,每次见到妹妹,都以“姐姐”相称。他尊称妹婿西门庆为“姐夫”,西门庆受之若素;西门庆称自己的女婿陈敬济为“姐夫”,敬济也坦然受之。至于称弟为哥,称哥为爹(仿佛人人竞相自轻自贱),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几为通例。这大概是山东清河一带,世代相袭的成规礼俗吧。
2015-12-15
《金瓶梅》的主旨之一,在于揭露礼法的废弛、混乱与衰颓。但它并未直接描写礼之不存、法之缺失,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着力铺叙礼法的崇隆和森严。作者通过礼之伪善、法之矫饰,来揭示世态之乱象丛生、人情之凉薄险诡、道德之颓朽衰败。因此,《金瓶梅》与其说着眼于对礼法、道德状况进行严厉批判,还不如说,它要向我们展现的,其实是“名实分离”。
阳明学的投影
2015-12-15
王阳明提出“临事”的重要性——“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因而强调“事上磨练”——喜怒哀乐,富贵贫贱,患难生死,皆是事,而“事变亦只在人情里”;而“临事”必须以“事变”为要——事变之亟,舜可以不告而娶,武王可以不葬而兴师。
佛道世界观
2015-12-15
《金瓶梅》是一部激愤之书。由于作者对当时的社会政治过于绝望,对社会生活和人情洞察过于峻厉,对人性的理解又过于透彻,因此,他所构建的政治批判、社会批判和道德批判,终于走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换句话说,作者在作品中所要批判、揭露乃至全面否定的,不仅仅是政治、经济与法律,也包括颓败的道德、虚伪的人情以及装腔作势的伦理纲常。一言以蔽之,作者对社会的否定是全方位的,没有保留的。这种思想意识和观念的呈现,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石破天惊的第一次,具有强烈的“晚明色彩”。
佛眼
2015-12-15
实际上,《金瓶梅》中的人物主要是在其动物性的一面(即欲望的一面)展开的,有点类似于卡夫卡笔下的“类动物”。这些人物一旦被褪去了名理和道德的外衣,即迅速地滑向了动物性的生存,变成了与草木同朽的“众生”。在这种“向下运动”的轨迹中,我们很容易发现并捕捉到《金瓶梅》的叙事中所隐藏的那个“超级叙事者”。这正是历代批评者所津津乐道的那个“佛心”或“佛眼”。由于慈悲和哀怜,这个“佛眼”预先就宽宥了人世中的欲望和罪恶,并将人降低到“众生”的地位,一律予以同情。这就造成了一个悖论:欲望和恶,周流于世间,给社会生活的人情伦理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和破坏,而它又是事先被原谅和宽恕的。 坦率地说,悖论式的观念和题旨,在《金瓶梅》中几乎随处可见。这既可以表现晚明社会剧变中新旧观点的驳杂与并置,同时也深刻地反映了包括作者在内的社会大众的道德困惑。这种困惑,集中体现于作者对待欲望(特别是色情)的态度上。
伦理学的暗夜
2015-12-15
我们套用西蒙娜·波伏瓦的概念来说,在中西方不同的历史进程中,都出现过一个被称为“伦理学暗夜”的时期——西方社会公开质疑上帝及其基督教伦理,中国则是质疑程朱理学及其世俗化的社会道德。两者的出发点都是大规模经济发展所导致的价值和道德困惑。在新思想冲决旧有的道德藩篱的过程中,它需要一种既维护旧道德(主要是策略上的说教),同时又让新的思想观念得以出现(多半是以“恶”的形式)的矛盾结构。我们知道,黑格尔在解读《拉摩的侄儿》一书时,一眼就看出了前者(道德说教者)的惺惺作态,而认为后者(赤裸裸呈现的“恶行”)才是狄德罗作品中唯一重要的东西。
自然、本然与虚无
2015-12-15
这一观念,与十九世纪中期出现的尼采的相关论述,具有惊人的一致性。尼采曾这样来描述自己的抱负和使命:“我的任务是:自然的非人化,然后是人的自然化,当他赢得了‘自然’这个纯粹的概念后。”西蒙娜·波伏瓦曾明确指出,萨德的思想宣告了尼采、施蒂纳、弗洛伊德以及“超现实主义”的出现。 所谓自然的非人化,指的是重新评价“非自然”的人类文化,并重新估价一切价值系统,对基督教神学及其所庇护的道德原则进行坚决的批判;而人的自然化,则是聆听自然之神“狄俄尼索斯”的智慧,进而了解到“人是一个高于自身的存在”,在与世俗权力、道德与庸俗的享乐主义的不懈斗争中,重建人的自由与尊严。 2015-12-15
虽说善恶是非或许因为伦理纲常的过于机械而变得“虚妄”,虽说“理性”可能扮演着“恶”的帮凶,虽说“人情”裹着一层伪善的外衣,令人觉得凶险难测,但干脆取消是非、善恶、理性和人情,这个世界会有怎样的危险?这是我们最后要讨论的问题。
2015-12-15
如果说《金瓶梅》是对一个世界的蓄意颠倒的话,那么,它伟大的后继者《红楼梦》则对它进行了再次颠倒。 倒影
2015-12-15
其实自从《红楼梦》问世以来,清代后期至民国一直流行着另外一个观点,即认为《红楼梦》是《金瓶梅》的倒影(苏曼殊亦主此说)。就两者之间的关系而言,“倒影说”显然更能切中肯綮,言简而意深。 从人物关系上来说,《红楼梦》之继承《金瓶梅》,不是简单的移植或模仿,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综合和重组。吴月娘之变身为贾政,这是男女易位;潘金莲之于林黛玉,这是脱胎换骨;李瓶儿之于秦可卿,这是由实入虚;西门庆之于贾宝玉、薛蟠和贾琏(西门庆的孩子气以及钟情于群芳的痴憨都为混世魔王贾宝玉所继承,而他的贪欲、蛮横和轻狂则分给了薛蟠和贾琏二人),这是一而多,多而一。同样,从孟玉楼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也能看到薛宝钗、探春或熙凤的影子。
2015-12-15
就真妄与善恶观而言,《金瓶梅》是用真妄取代善恶,因而是“无善无恶”,最终落入了空寂与虚境;而《红楼梦》则是两者兼有,彼此照应,并行不悖。因为有了“真妄”,善恶之分被放置到了一个更严格的系统中加以观察而见出真伪。但曹雪芹只是将“善恶”放在引号中,并未最终取消它。除了真妄与善恶之辨外,《红楼梦》的作者还引入了一个全新的维度,即“清浊”之分。
越界
2015-12-16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2015-12-16
所有的越界行为,所导致的后果都是“耻”。从表面上看,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由于种族、宗教、政治、法律和道德的限制,实际上每个人都处于一种孤绝的状态,动辄得咎。
“青刀马”与“寒鸦儿”
2015-12-16
白维国主编的《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对“寒鸦儿”和“青刀马”都做出了极为明确的解释。“寒鸦儿”是“寒鸦儿抖翎”的缩略,模拟两性在性事中的身体反应,而“青刀马”指的就是精液。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实为性事隐语。《金瓶梅词典》的解释,当为正解。
半截门子
2015-12-16
最后再来说说这“半截门子”。妓院(尤其是下等妓院)多处于深巷僻街,大门只有半截,想必是基于当时当地的风俗而定的规制。旧北京的妓院也有“半截门子”的说法,但指的是“半截门帘儿”。此回春鸿明明看见门上有锯齿儿镶着,明摆着不是门帘可知。此外,北方的旧妓院亦有“半截裤子”的说法,指的是妓女所穿的裤子——大概是图方便吧。门、门帘或裤子,均以“半”称之,或许是缘于当时社会对妓家的嫌恶和轻慢而导致的约定俗成。本人对古代妓院没什么研究,在此不敢妄下断语。
注: 古建里學到的「半門」指韃門,防牲畜用的。不知是否與此處相關。
重名问题
2015-12-16
写人物不是一个个地写,而是一串串地写,本来就是《金瓶梅》在塑造人物方面的一大特色。《红楼梦》也化用此法,如袭人之于宝钗,晴雯之于黛玉,探春之于熙凤,虽非重名,但也形影相照,物成其类。读者也许会问,若如意牵出贲四嫂、蕙莲、瓶儿,蕙莲又牵出金莲,“熊旺儿”牵出“来旺儿”,西门庆的“四泉”牵出天泉、一泉、两泉、三泉,若以此类推,小说中所有的人物,到最后岂不是都变成了一个人了吗? 还别说,从《金瓶梅》的叙事主题而言,还真有这么个意思。 所有的人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受着欲望的煎逼,受着风刀霜剑的摧残,受着六道轮回、漫漫黑夜的笼罩,这正是《金瓶梅》指点迷津、悲天悯人的基石。
荷尽已无擎雨盖
2015-12-16
荷尽已无擎雨盖
注: 从此无所依仗,零落成泥。
芍药花
2015-12-16
在昆德拉看来,卡夫卡的小说有点类似于让缝纫机与雨伞相遇,即让不可能之事成为可能。“缝纫机与雨伞相遇”这一典故,原出自洛特雷·阿蒙,原文为“一架缝纫机与一把雨伞在手术台上的偶然相遇”。不过,不论是卡夫卡的小说,还是洛特雷·阿蒙的诗歌,都具有强烈的超现实意味,而《金瓶梅》的这篮芍药花,则牢牢地扎根于现实的土壤。叙事者随后就交代了这篮鲜花的来历:原来是春梅打发张胜去田庄上采芍药,张胜在返家的途中,与陈敬济在街头不期而遇。从某种意义上说,让事实扎根于现实,却让想象力飞升于超现实的天空,这正是《金瓶梅》叙事的精华所在。换句话说,卡夫卡与洛特雷·阿蒙通过超现实的方法所达成的叙事效果,《金瓶梅》通过对现实的“自然”呈现,也同样能够达成。
韩爱姐
2015-12-16
严格地说,韩爱姐这个人物,不属于《金瓶梅》的人物系统。她既是特例,亦是异质性的“他者”。此人于小说的结尾处突然出现,作者将她的钟情写到极致,似乎也别有寄托,希望从污浊、世故、功利的尘世铁幕中,多少能透出一些新鲜而活泼的青春气息吧。 曹雪芹正是在韩爱姐这个人物的崭新起点上,开始了他的创作。

1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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